《我亲手埋葬的晚年》
【楔子·孽债】
我死死攥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缴费单,可那上面用黑墨打印的“二十万”三个字,却像五指山一样,死死把我掼在病床上,压得我连气都喘不匀净。
“钱?老子一分都没有!早就耍完了!”
电话那头,我那个揣着120万拆迁款当命根子的宝贝儿子,陈志强,刚刚才用一句混杂着麻将牌“哗啦啦”脆响的咆哮,亲手掐断了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“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”
忙音,像一把淬了毒的铁锥,一下,一下,狠狠掼进我的耳蜗里。
我木然地扭过头,看着墙角蹲着的老头子陈建业,那个跟我过了一辈子的男人,一夜之间,头发白得像刚下过一场大雪。
终于,我再也绷不住了,胸口那股子憋了八年的恶气,混着无尽的悔和恨,化作一声凄厉的哀嚎,从喉咙里冲了出来。
八年了。
整整八年了。
在这一刻,我才无比清醒,无比刻骨地醒悟过来。
当年那个被我们像撵一条野狗一样逼出家门的女儿,陈雪梅,不是她心有多狠,也不是她有多绝情。
是我们,是我们这对糊涂到骨子里的爹妈,亲手把自己的晚年,活成了一个天底下顶顶大的笑话。
【第一章·报应】
我叫赵素芬,今年六十二,属马的,本该是个享福的命。
可眼下,我却像一块被人丢弃的破抹布,瘫在市三甲医院拥挤得连下脚地方都没得的走廊加床上。
空气里那股子消毒水味儿,霸道得很,非要钻进你每个鼻孔,还蛮横地裹挟着隔壁床病人吃剩的酸菜面条味儿,熏得我五脏六腑都拧巴到了一起,一个劲儿地往上翻涌。
枕头边上,那张A4纸打印的诊断书,皱巴巴的,像我这张老脸。
上面,“急性心肌梗死,建议立即手术”这几个字,黑得瘆人,像阎王爷递过来的催命符。
“要钱还是要命?”
医生的话,还在我耳朵里嗡嗡地响。
手术费,二十万。
呵呵,二十万。
我那老头子陈建业,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蹲在对面墙角,像一尊失了魂的石像。
他手里夹着烟,一块五一包的“大前门”,一根接一根,抽得又急又猛。
烟雾缭绕里,他那本就稀疏的白头发,在走廊顶上那根忽明忽暗、惨白色的灯管照射下,显得更加可怜,更加寒碜。
我摸出那台按键都快磨平了的老人机,屏幕上那道狰狞的裂纹,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。
我哆哆嗦嗦地,用那根因为恐惧而变得像鸡爪子一样的手指,摁下了我那个“好儿子”陈志强的号码。
电话“嘟”了半天,久到我以为他不会接了。
终于,通了。
“喂?哪个?”
电话那头,背景音吵得能把房顶掀翻。
“哗啦啦——碰!”
“胡了!给钱给钱!”
“强哥今天手气是真旺啊!”
男男女女的喧哗吵闹,震得我耳朵发麻。
我下意识地把听筒捂得死死的,生怕旁边路过的护士听见我接下来要说的话,那是我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卑微。
我清了清嗓子,小心翼翼地,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调开了口。
“志强啊……是妈……”
“妈……妈病得不轻……”
“医生说,要做手术,要……要二十万……”
我的声音,细得像蚊子叫,卑贱到尘埃里。
可话还没说完,陈志强那不耐烦的嗓门就跟机关枪似的,“哒哒哒”地扫了过来。
“二十万?!”
他那声调高得,像是生怕他那帮牌友听不见他的“理直气壮”。
“妈!你莫不是在跟我开国际玩笑哦?我哪来的二十万!”
“你跟我爸那点退休金呢?存到哪里去了?”
“再说了,我这边刚给我儿子报了个大几万的早教班,哪还有闲钱给你瞧病!”
一听到这,我急了,声音里不受控制地带上了哭腔。
“可……可八年前那一百二十万拆迁款……”
“又提那笔钱!”
他好像一只被人狠狠踩了尾巴的猫,瞬间就炸了毛,声音尖利得刺耳。
“那钱不是给我买婚房、买车、娶堂客(老婆)了吗?”
“那是你们当爹妈该给我的!天经地义!哪个当爹妈的不为儿子打算?”
“我一个大男人,以后要给你们养老送终的,手里不得有点家底傍身?”
“行了行了!我这儿正忙着呢,手气正好着!挂了啊!”
“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”
电话,就这么被他毫不留情地掐断了。
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像被人当头抡了一记闷棍,瞬间一片空白。
手里那张轻飘飘的诊断书,从我无力的指间滑落,像一片枯叶,掉在了满是脚印和污渍的肮脏地面上。
那个我以为能为我养老送终、风光大葬的亲儿子。
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,他搓麻将的声音,比我的心跳声,还要响亮,还要有力。
我的思绪,像一匹脱缰的野马,不受控制地被拽回了八年前。
那个我们亲手埋下孽债的,炎热的夏天。
【第二章·孽根】
八年前,我们家还住在那栋苏联援建的老破小筒子楼里。
墙皮掉得斑斑驳驳,露出里面黄色的砖头,楼道里堆满了邻居家的蜂窝煤和酸菜缸,常年散发着一股子复杂难闻的气味。
突然有一天,那面破败不堪的墙上,被人用红油漆,刷了一个碗口大的“拆”字。
一纸拆迁合同砸下来,我们家,能拿到120万的巨款。
一百二十万!
我和陈建业,两个人在国营厂里干了一辈子,俩人退休金加起来,都没见过这么多钱。
那天晚上,我俩激动得像两个偷吃了糖的孩子,一晚上没合眼,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盘算着这笔“横财”。
突然,陈建业一拳头砸在枕头上,那硬邦邦的荞麦皮枕头都被他砸出了一个坑。
他猛地坐起身,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,像两簇鬼火。
“这钱,一分都不能动!”
“全是我儿子强的!”
他斩钉截铁,不容置喙。
“你瞅瞅,咱儿子都三十出头的人了,连个像样的婚房都没得,哪个姑娘肯跟他?怎么在亲戚朋友面前抬头?”
“有了这笔钱,他就能把腰杆子挺得笔直,抬头挺胸做人!”
我呢,就像个只会点头的木偶,在旁边小鸡啄米似的,连连称是。
“对对对!老头子你说得太对了!”
我觉得他说的,就是天底下最正确的道理。
儿子是咱陈家的根,是咱家的香火,是延续我们血脉的命脉。
这钱,必须,也只能全部给他。
那个瞬间,我脑子里不是没闪过女儿陈雪梅的影子。
她那张清秀又倔强的脸,一闪而过,像一根羽毛,轻轻搔刮了一下我的心。
但那个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我狠狠地摁了下去,掐得死死的。
女儿?
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,嫁了人,那就是泼出去的水,是外人。
这钱要是给了她,不就等于白白送给了她那个姓林的老公?
那怎么行!绝对不行!
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,也是这么说服自己的。
雪梅那丫头,从小就要强,能干得很,工作又好,人也聪明,她自己能挣。
但儿子不一样,儿子老实巴交的,嘴也笨,需要我们当爹妈的,在后头狠狠推他一把。
那120万,在我们眼里,早就不单单是钱了。
那是儿子的未来,是陈家的香火,是我们晚年最牢靠的保障。
却唯独,不是女儿陈雪梅,应得的那一份,名为“亲情”的公平。
【第三章·决裂】
女儿陈雪梅和女婿林海,很快也听说了拆迁款的事。
那个周末,他们俩提着大包小包的水果和补品,挤进了我们那间又小又暗的屋子。
两个人脸上都挂着笑,喜气洋洋地恭喜我们。
“爸,妈,恭喜你们啊!这下可好了,以后能住上新房子了!”
雪梅的声音,还是那么清脆好听。
我心里有点发虚,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,忙前忙后地张罗。
我做了满满一桌子菜,糖醋排骨、红烧鱼、可乐鸡翅……全都是他们小两口爱吃的。
饭桌上,气氛本来好好的,一家人有说有笑。
直到,雪梅小心翼翼地,开了那个口。
她先是给我和她爸一人夹了一筷子菜,然后才轻声说。
“爸,妈,有件事……想跟你们商量一下。”
“我跟林海,看了很久的房子了。”
“为了将来孩子上学方便,我们想在市区买个小点的学区房。”
她顿了顿,抬起眼,目光里带着一丝恳求和试探。
“但是……首付还差二十万。”
“我们俩已经把这几年所有的积蓄都掏空了,实在是……没办法了。”
她看着我,又看看她爸,语气卑微得让我心头一颤。
“爸,妈,我们不是想分家产,更不是惦记你们的钱。”
“就当……就当是你们先借给我们,行吗?”
“二十万,我们给你们写借条,保证五年之内,连本带息,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们。”
旁边的女婿林海,也赶紧附和。
他是个老实人,嘴笨,不怎么会说话,一张脸憋得通红。
“爸,妈,是我没本事,委屈雪梅了,让她跟着我一直租房子住。”
“我们保证,这笔钱一定会还!我们俩一起努力,拼了命也还!”
我看着我的女儿。
那个从小到大,考了第一名都只是淡淡一笑,受了委屈也从不哭鼻子的女儿。
那个那么骄傲,那么要强的姑娘。
现在,为了一个家,为了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,她把自己的姿态,放到了尘埃里。
可我们呢?
我们非但没有拉她一把,反而抬起脚,狠狠地踩了上去,还嫌她弄脏了我们的鞋。
没等我这个当妈的开口,陈建业就把手里的筷子,“啪”地一声,重重拍在了桌子上。
桌上的菜盘子都跟着狠狠震了一下,汤汁都溅了出来。
他脸一沉,眼睛一瞪,那股子大男子主义的威严瞬间就起来了。
“胡闹!”
他伸出手指,几乎要戳到雪梅的鼻子上。
“你一个嫁出去的姑娘,胳膊肘怎么净往外拐?啊?这就开始惦记娘家的钱了?”
“我告诉你,陈雪梅!这120万,是你弟弟的买房钱、老婆本!一分都不能少!”
陈建业开了这个头,我这个当妈的,也赶紧跟上,帮着腔,敲着边鼓。
我摆出长辈的架子,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,对着雪梅开始了说教。
“雪梅啊,你是个大姑娘了,得懂事。你不能这么自私,只想着你自己。”
“你弟弟是男伢(男孩),他才是我们陈家的根,是顶梁柱。他好了,我们陈家才能好,你懂不懂?”
“你现在是林家的人了,买房子这种事,是你老公林海没本事,怎么能回头来扒拉娘家的墙角?”
“这要是传出去,我们陈家的脸面往哪儿搁?人家戳着我跟你爸的脊梁骨,说我们家没教好女儿,养了个白眼狼!”
我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子,一刀一刀,往他们小两口心窝子里捅。
我眼睁睁地看着女婿林海的脸,当场就涨成了猪肝色,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。
最后,是雪梅,伸出手,死死地拉住了他。
我看见雪梅的脸色,一点,一点地变白,白得像一张宣纸,没有一丝血色。
她就那么看着我们,一言不发。
眼神里那最后一点光,那点名为“希望”和“亲情”的光,也慢慢地,慢慢地熄灭了。
过了好久好久,久到我以为她会跟我们大吵一架。
她却只是轻轻地,说了一句。
“好。”
“我懂了。”
那天,那顿饭,他们俩终究是没吃完。
他们走的时候,连我们买给他们的水果都没拿。
背影,决绝又孤单,像两只被赶出家门的流浪猫。
我心里莫名其妙地“咯噔”了一下,有点慌,像是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。
但陈建业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,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。
“不知好歹的东西!养她这么大,真是白养了!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!”
他这句话,又把我那颗刚刚有点动摇的心,重新给拉了回来,变得比石头还硬。
是啊。
我是为了儿子,为了这个家,我没做错!
我用最伤人、最恶毒的话,亲手斩断了女儿最后的念想,还沾沾自喜地以为,自己是在捍卫家庭的根基。
【第四章·坍塌】
第二天,我就和陈建业喜气洋洋地去了银行。
我们俩穿着特意新买的衣服,像去参加什么盛大的典礼。
我们把那120万,一分不差地,全转给了儿子陈志强。
银行那个穿着制服的小姑娘还好心提醒我们,说金额巨大,要不要再考虑一下,或者留一部分自己养老。
被陈建业一口就回绝了:“给我亲儿子的,有什么好考虑的!天经地义!”
陈志强收到到账短信的那一刻,“噗通”一声,当场就给我们跪下了。
他抱着我们的大腿,眼泪鼻涕一大把,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。
“爸!妈!谢谢你们!你们放心,以后我一定给你们养老送终,让你们过上最好的日子!想吃什么买什么,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!”
他那些涂了蜜的承诺,把我和陈建业哄得心花怒放,找不着北。
我们觉得,这钱花得太值了,值到家了!
过了两天,我到底是当妈的,想起雪梅,心里终究有点不落忍。
我想给她打个电话,再“教育教育”她,让她别那么小心眼,当哥哥的拿钱是应该的。
可电话打过去,听筒里传来的,却是冰冷的女声:“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。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沉,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。
我又拉着陈建业,跑到她和林海租的那个小房子里去找她。
结果,房东大姐叼着烟,倚在门口告诉我们,那小两口昨晚连夜就搬走了。
“东西都清空了,走得干干净净,啥都没留下,也没说去哪儿。”
这下,我们俩是真慌了。
但短暂的慌乱过后,涌上心头的,却是更加强烈的,被背叛的愤怒。
陈建业气得在屋里像头困兽一样踱来踱去,指着空气破口大骂。
“反了天了!真是反了天了!”
“为了一点屁钱,连爹妈都不要了!这是翅膀长硬了,要飞了!”
“这种不孝女,就当没生过!走了正好,省心!”
最初的那几年,我午夜梦回,偶尔还是会想起雪梅。
想起她小时候扎着羊角辫,跟在我屁股后面喊“妈妈”的样子。
但这种脆弱的念头,很快就被“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”、“养儿防老才是真理”这种更强大的、自我催眠式的想法给死死压了下去。
我甚至还跟院子里的邻居张姐她们哭诉,声泪俱下地控诉,说我养了个多么不懂事、多么心狠的白眼狼女儿。
邻居们都围着我,七嘴八舌地劝我。
“哎呀,素芬啊,别往心里去,女儿嘛,都是这样,靠不住的。”
“就是就是,幸亏你还有个好儿子志强呢,这才是你的福气!”
是啊,我还有儿子。
我把所有的希望,所有的情感,都孤注一掷地押在了儿子陈志强身上。
直到八年后的今天,我躺在这张冰冷的、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病床上,奄奄一息的时候,我才终于明白。
我们不是丢了一个女儿。
我们是亲手,用我们愚蠢的偏心,把我们自己的后路,给彻底堵死了。
我们天真地以为,她的离开,只是一时赌气,是一种想要挟我们的手段。
很多很多年以后,我们才后知后觉地明白。
那根本不是赌气。
那是一个被伤透了心的人,对自己血流不止的前半生,所做的一场,最彻底、最惨烈、最义无反顾的告别。
拿到120万后,陈志强的生活,确实如我们所愿,一下子就“风光”了起来。
他雷厉风行,立刻就用100万,在市中心一个高档小区,全款买了一套精装修的三居室。
房产证上,龙飞凤舞地,只写了他一个人的名字。
他跟我们解释:“爸,妈,这叫婚前财产,这样以后我找对象才有底气,不受人拿捏。”
我和陈建业对视一眼,觉得,对,儿子想得周到。
他又花了15万,买了辆看起来很气派的白色SUV。
他说:“男人嘛,得有辆像样的车,出去谈事、见朋友,有面子。”
我和陈建业拍手称快,觉得,对,我儿子就该这么有派头。
很快,他通过别人介绍,认识了一个长得跟画报上明星似的漂亮女孩。
用剩下的那点钱,办了一场在我们这个小城市里,堪称“世纪婚礼”的盛大典礼。
婚礼那天,我和陈建业作为公婆,被请上主桌,坐在最显眼的位置。
我们穿着租来的崭新礼服,胸口别着一朵俗气的大红花,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烂菊花。
亲戚朋友们都围着我们,一口一个“羡慕”,一口一个“福气”,说我们老两口有远见,养了个好儿子,这辈子后半生就等着享福吧。
儿子陈志强站在金碧辉煌的舞台上,拿着话筒,声情并茂地发表感言。
“今天,我最要感谢的,就是我的父母!是他们倾尽所有,才有了我的今天!爸,妈,我爱你们!以后,我一定好好孝顺你们,让你们安享晚年!”
台下掌声雷动,闪光灯晃得我睁不开眼。
那一刻,我真的觉得,我这辈子,值了。
我所有的投资,所有的偏爱,都在这一刻,得到了最完美、最光荣的回报。
我对旁边的老姐妹儿,扬着下巴炫耀:“看见没?我儿子,孝顺吧?这才是养儿子的福气!女儿?女儿指望不上!”
老姐妹们纷纷点头,眼里的羡慕都快溢出来了。
新过门的儿媳妇,也很会来事,那张小嘴就跟抹了蜜一样。
婚礼敬茶的时候,一声声“爸”、“妈”,叫得我心都化了,骨头都酥了。
我一激动,当场就把我妈当年传给我,我一直当宝贝一样戴着的传家宝——一只沉甸甸的纯金镯子,从手腕上褪下来,亲手戴在了她的手腕上。
她笑得更甜了,嘴上说着“谢谢妈”,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那金镯子上瞟。
他,用我们倾家荡产换来的钱,为自己搭台,演了一场感天动地的孝顺大戏。
而我们,就是台下那两个最投入、最愚蠢、哭得稀里哗啦的观众。
婚后最初的日子,确实像我们想象中那样美好。
儿子和儿媳妇,每个周末都会开着那辆气派的白车,回到我们这间阴暗潮湿的老破小里来。
后备箱里,总是塞满了各种我们没见过、没吃过的昂贵礼品。
他们陪我们吃饭,聊天,听我们絮絮叨叨地讲厂里的旧事。
但这种流于表面的“孝顺”,并没有持续太久。
很快,他们来的次数越来越少。
从一周一次,变成了一个月一次。
再后来,就只有逢年过节,才像完成任务一样,提着点超市打折的牛奶和水果,上门坐一坐。
连饭都不肯吃,屁股还没坐热,就说“忙”,说“有应酬”,急着要走。
我打电话过去,儿媳妇总是用一种很客气,但又带着明显疏离的语气说:“妈,不好意思啊,我今天要加班,走不开。”
或者说:“妈,我约了朋友做美容,下次吧,下次一定去看您。”
儿子呢?
我打电话给他,他要么在电话那头声嘶力竭地喊:“胡了!奶奶的,今天又输了!”,要么就含含糊糊地说在跟“大老板”喝酒,谈“几百万的大生意”。
孙子出生后,我们俩高兴坏了,想着终于可以含饴弄孙,享受天伦之乐了。
我主动提出,要去他们那个大房子里,帮忙带孩子。
结果,儿媳妇一口就回绝了。
话说得倒是很客气,滴水不漏。
“妈,不是我们不让你们带。主要是你们老一辈的思想观念太落后了,我们年轻人讲究科学育儿。我们已经请了专业的月嫂和育儿嫂,这样对孩子好。”
她的话,像一堵软绵绵的墙,把我们堵得哑口无言,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。
我和陈建业的退休金,加起来一个月有六千多。
在我们这个三线小城市,不算少了,过日子绰绰有余。
但陈志强,却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,隔三差五就来找我们要钱。
“爸,我那车刮了一下,要去4S店补漆保养,给三千。”
“妈,我跟朋友合伙盘了个店,手头有点紧,周转一下,给五千。”
“妈,你大孙子上那个双语早教班,一学期两万,你们老两口不赞助点?”
我们给了。
一次一次地,掏空了我们的养老存折。
偶尔我们也会迟疑,说我们手里也没多少钱了,得留点看病钱。
他就立刻拉下脸,给我们甩脸子。
“我的不就是你们的吗?我混好了,你们能差到哪儿去?现在对我这么抠门,以后别指望我管你们!”
我们不敢不给。
我们害怕。
生怕他真的不管我们,不给我们养老。
我们那点可怜的退休金,就这样被一点一点地掏空了。
我们以为的“养儿防老”,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的“定期上贡”。
一直上贡到我们油尽灯枯,被彻底榨干为止。
陈建业的身体,在前两年就出了问题。
高血压,糖尿病,都是吃出来的富贵病,需要长期吃药,定期去医院复查。
我们想让儿子开车送我们去趟医院,也就十几分钟的路。
他总是不耐烦。
“哎呀,你们自己打个车去不就行了?才几个钱的事儿?”
“我的车加满一箱油好几百呢,不要钱啊?天天往医院跑,我油钱都出不起了!”
有一次,陈建业在家突然犯了头晕,眼前一阵发黑,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。
我吓坏了,急得手都在发抖,赶紧给陈志强打电话。
电话那头,是嘈杂的海浪声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。
他,正带着老婆孩子,在三亚的海滩上度假。
我哭着在电话里喊:“志强,你爸快不行了,你快回来吧!”
他却在那头极不耐烦地吼道:“什么不行了?不就是那点老毛病吗?死不了人!你们自己打个120去医院不就完了!”
“我这机票酒店都是订好的,大几千块钱呢,说退就退啊?钱都打了水漂了!”
最后,是住在对门的邻居张大哥,一个五十多岁的热心肠。
他二话不说,背起比他高大的陈建业就往楼下跑,帮我们叫了车,又陪着我们一起送到了医院。
医生说,幸亏送得及时,再晚那么一点点,就可能脑中风,下半辈子就得在轮椅上过了。
我坐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长椅上,又怕又气,忍不住给儿媳妇打电话,抱怨了几句。
她倒好,反过来说我们事儿多,不懂事。
“妈,你们就是年纪大了太闲了,身体一有点不舒服就大惊小怪的。”
“我们年轻人现在工作生活压力多大啊,你们也体谅一下我们行不行?别老给我们添乱。”
我被她这番话,怼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挂了电话,我看着家里那张空荡荡的沙发。
那上面,曾经放着一张陈雪梅用她第一个月的工资,给我们买的高级按摩椅。
她还在家的时候,总会定期给我们俩量血压,买好各种常备药,分门别类地放在最显眼的地方,还用笔写上用法用量。
她走了以后,那张按摩椅,我们嫌占地方,又觉得刺眼,就被陈志强当废品一样拉走了,不知道扔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里。
现在,那空出来的地方,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。
原来,不闻不问,也是一种凌迟。
比刀子更伤人的,是你最在乎、最倚重的人,把你当成了一个甩不掉的、天大的累赘。
【第五章·惊雷】
我心脏出问题的前半年,家里的燃气热水器彻底罢工了。
大冬天的,洗澡水忽冷忽热,好几次都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给冻感冒了。
我想让陈志强回来看看,哪怕是帮我们上网买个新的,我们自己出钱也行。
他在电话里,用一种敷衍的语气说,他忙,没时间,让我们自己想办法。
“网上随便买一个嘛,人家不都包安装吗?多大点事儿。”
可我和陈建业,连智能手机都用不明白,哪里会什么网购。
实在没办法了,我鬼使神差地,突然想起了陈雪梅。
已经整整八年,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了。
我不知道她的电话,也不知道她住在哪个城市。
但我记得,她有个关系最好的闺蜜,叫李芳,在市图书馆工作。
我抱着一丝微弱到近乎可笑的希望,和陈建业倒了两趟公交车,颤颤巍巍地去了市图书馆。
我们在安静的借阅室里,找到了那个戴着眼镜,斯斯文文的李芳。
她看到我们俩,明显愣了一下,随即,眼神就冷了下来,像结了一层冰。
我搓着手,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说明了来意,想让她告诉我们雪梅的联系方式。
李芳听完,突然冷笑了一声。
那笑声,在这安静的图书馆里,显得特别刺耳,像一把锥子。
“赵阿姨,陈叔叔,现在想起雪梅了?”
“当年你们把那120万拆迁款,眼都不眨一下地全给了陈志强,把雪梅的心伤得千疮百孔,逼得她大过年的,一个人拖着箱子离家出走的时候,你们怎么就没想过,她也是你们的亲生女儿?”
她顿了顿,看着我们俩瞬间惨白的脸,一字一顿,字字诛心地说。
“你们知道吗?”
“她走的时候,正发着高烧,肚子里……还怀着孕。”
“你们有问过一句吗?有关心过一次吗?”
“轰——”的一声巨响。
我感觉我的天灵盖,像是被一道惊雷,狠狠地劈开了。
我和陈建业,当场就石化在了原地,像两个傻子。
怀孕?
雪梅……怀孕了?
我们……我们根本就不知道!
我们亲手埋下的那颗炸弹,在整整八年之后,才终于听到了第一声迟来的回响。
而那声响,炸得我们俩,体无完肤,魂飞魄散。
从图书馆回来后,我和陈建业就像被抽了筋骨一样,俩人都大病了一场。
我们终于迟钝地,却又无比沉痛地意识到,儿子陈志强,是真的指望不上了。
而现在,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二十万的手术费,成了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催命铡刀。
亲戚朋友那里,能借的都借遍了,东拼西凑,才凑了不到两万块。
这点钱,扔进医院这个无底洞里,连个水花都看不见。
走投无路之下,陈建业做出了一个决定。
他要去儿子家,去那套我们用120万给他买的婚房。
房产证上虽然是陈志强的名字,但我们还有一把当初留下的备用钥匙。
他想去求儿媳,哪怕是跪下来求她,也要让他们把房子抵押了,先借点钱出来,救我的命。
我拉着他的手,不想让他去。
我知道,这是去自取其辱。
可他甩开我的手,一双眼睛熬得通红。
“总得试试!那是我们拿命换来的钱买的房子!我就不信他们能那么绝!”
陈建业去了。
去了足足有两个小时。
回来的时候,他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。
脸色惨白如纸,手里死死地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,浑身上下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。
我挣扎着想坐起来,急切地问他怎么了。
“钱呢?他们……他们怎么说?”
他哆哆嗦嗦地把那个信封递给我,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,沙哑得可怕。
“房子……房子没了……”
我心里猛地一沉,颤抖着手撕开了那个信封。
里面没有钱,也不是房产证。
而是一张法院的查封令,那红得刺眼的印章,像一滩血,糊住了我的眼睛。
查封令下面,还有一封信。
信纸皱巴巴的,看样子是陈志强写给我们,但还没来得及寄出的。
上面是他那熟悉的,歪歪扭扭的字迹。
“爸,妈,对不起。”
“房子我堵伯输掉了,早就抵押给人家了。”
“我还欠了外面一百多万的高利贷。”
“你们当初给我的那120万,我结婚不到一年,就花光了……”
“我实在是没办法了,只能先出去躲躲,你们自己……保重吧。”
我死死地盯着信上那句轻飘飘的“自己保重吧”,眼前一黑,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,直接晕死了过去。
我们倾尽所有,为他筑起的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,原来,只是一个用沙子堆起来的城堡。
风一吹,就塌了。
连同我们那个可笑又可悲的、关于“养儿防老”的晚年大梦一起,被埋得干干净净,尸骨无存。
【第六章·审判】
我再次醒来,人已经在抢救室了。
白得刺眼的天花板,浓得化不开的药水味。
医生站在床边,面无表情地对陈建业下了最后通牒。
“病人情况很危险,必须马上手术。”
“今天之内再交不上钱,我们只能按照规定,停止用药了。”
停药,就等于等死。
陈建业一夜之间,仿佛老了二十岁。
头发白得像雪,腰也彻底佝偻了下去,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枯树。
我们不仅没钱治病,还凭空背上了一百多万的黑债。
那些放高利贷的人,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,居然找到了医院。
几个满身纹身、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的壮汉,堵在病房门口,大吵大闹,骂骂咧咧,嘴里脏话连篇。
整个楼层的病人和家属,都伸长了脖子,像看耍猴一样看着我们。
我和陈建业,成了整个医院最大的笑话,最不堪的谈资。
就在我们彻底绝望,准备放弃治疗,滚回那个老破小里等死的时候。
我突然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,想起了李芳说的话。
她说,雪梅当年是怀着孕走的。
我用尽全身的力气,抓住陈建业的手,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。
“老头子……再去……再去求求李芳……”
“我们不要钱……什么都不要……”
“我就是想知道……我们是不是……还有一个外孙,或者外孙女……”
陈建业看着我,浑浊的眼睛里,终于流下了两行滚烫的眼泪。
他重重地点了点头,一言不发地转身,走出了病房。
这一次,他真的跪在了李芳的面前。
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,在图书馆里所有人的注视下,当众长跪不起。
李芳看着我们这副惨状,终究是心软了。
她把陈建业扶了起来,长长地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“陈叔叔,你别这样。”
“雪梅的孩子……没了。”
“她刚离开那阵子,居无定所,颠沛流离,加上发高烧,心情郁结……没保住。”
“那之后,她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,才从那个阴影里走出来。”
这个消息,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,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,然后用尽全力地,来回搅动。
我……我害死了我的外孙。
我亲手,害死了我的外孙!
我瘫在病床上,再也控制不住,像个疯子一样嚎啕大哭,哭得撕心裂肺。
我一直以为,我只是失去了一个不听话的女儿。
直到今天我才知道,我失去的,还有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外孙的性命。
我们的丑事,很快就在亲戚邻里间传开了。
那些曾经捧着我们、羡慕我们的人,现在都在背后指指点点,说风凉话。
“哎,真是报应啊!活该!”
“当初那么偏心儿子,把女儿当成仇人,现在好了吧?遭报应了吧?”
“一点都不同情!自作自受!”
高利贷的人闹得越来越凶,医院下了最后的逐客令,让我们立刻出院。
就在我们被逼得山穷水尽,连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都荡然无存的时候。
一个穿着笔挺西装,拎着黑色公文包的男人,找到了我们。
他看起来三十多岁,文质彬彬,一脸严肃。
他说,他姓王,是一名律师。
他受一位“陈女士”的委托,特地来处理我们的事情。
陈女士?
我和陈建业对视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、狂喜的微光。
王律师冷静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,用一种公式化的、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对我们说。
“赵女士,您的二十万手术费,我的委托人已经以匿名的方式,全额支付了。”
“手术已经安排在明天上午九点。”
“同时,她还提供了一笔资金,用于聘请我,帮你们处理陈志强先生伪造你们签名,借取高利贷的法律纠纷。”
我的脑子嗡嗡作响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我颤抖着嘴唇,几乎是用气声,小心翼翼地问他。
“是……是雪梅吗?”
王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,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。
“我的委托人要求全程匿名。”
“她只让我转告二位一句话。”
他顿了顿,清晰地,将那句话传达给我们。
“她说,这是她作为女儿,还的最后一次生养之恩。”
“从此以后,两不相欠。”
两不相欠。
这四个字,像四座冰山,瞬间撞碎了我心里所有刚刚燃起的希望。
比任何恶毒的咒骂,都让我心寒,让我绝望。
她用最现代、最文明、最冷漠的法律手段,还清了我们之间最传统的生养之恩。
也用这种方式,彻底划清了我们之间,那道名为“血缘”与“情分”的界限。
在王律师的指导下,我们选择了报警。
状告陈志强诈骗和伪造签名。
警察很快就将躲在一家小旅馆里的陈志强抓获了。
在法庭上,我们再次见到了他。
他瘦了,也黑了,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颓败和戾气。
他看到我们坐在原告席上,当庭就疯了一样破口大骂。
“你们两个老不死的!你们疯了!”
“我是你们的亲儿子!你们为了一个外人,一个早就跟野男人跑了的臭婊子,要把我送进监狱?”
“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吗!啊?!”
他的前妻,那个曾经对我甜言蜜语的儿媳妇,也出庭作证了。
她拿出了一大叠证据,证明陈志强常年沉迷堵伯,输光了家产,还对她实施家暴。
她已经起诉离婚,并且获得了孩子的抚养权。
庭审的时候,我看着被告席上那个状若疯癫的儿子,他满眼都是恨,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。
我突然就想通了。
我的心,也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。
我们,不是在告儿子。
我们,是在为自己前半生所有的愚蠢和偏执,赎罪。
我们亲手养出了一个恶魔。
现在,我们必须亲手,把他关回到笼子里去。
这个过程中,反倒是陈志强的前岳父岳母,也就是我们曾经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的,那对普通工人亲家。
他们给我们送来了几次热汤,叹着气对我们说。
“亲家,我们也有责任。”
“是我们没教好女儿,让她没能及时拉住志强,才让他越陷越深。”
我看着他们俩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无声地流泪。
站在冰冷的法庭上,我才看得清清楚楚。
我们倾尽所有养育的那条“根”,早就从里到外,烂透了,烂到了骨子里。
而我们,就是那两个最愚蠢、最可悲、最眼瞎的园丁。
【终章·回响】
官司打赢了。
陈志强因诈骗罪、堵伯罪数罪并罚,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。
高利贷因为涉及非法套路贷,大部分债务被法官认定为无效。
但我们名下那套拆迁前分的,唯一一套老破小安置房,还是被合法拍卖,用于偿还部分正规的银行借贷。
宣判那天,我收到了一个没有寄件人地址的快递。
是王律师送来的。
他说,这也是他的委托人交代的,是他最后一次为我们传递物品。
我颤抖着手,打开那个厚厚的快递文件袋。
里面没有钱,也没有信。
而是一叠厚厚的、用燕尾夹装订得整整齐齐的资料。
是陈雪梅这八年来的,“人生报告”。
第一页,是她和林海离开我们这座小城后,在南方一个大城市的夜市里,摆地摊卖衣服的照片。
照片上,她穿着廉价的T恤,头发被汗水打湿,贴在脸颊上,但她笑得很开心,虽然看起来很辛苦。
第二页,是他们注册公司的营业执照复印件,公司名叫“梅海童装”。
第三页,是他们租的第一个,只有几十平米的小作坊的照片。
第四页,是他们买的第一套小房子的房产证复印件,面积不大,只有七十多平,但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夫妻俩的名字。
再往后,是他们第二个孩子的出生证明,是个健康的男孩。
最后一页,是一张全家福。
照片上,陈雪梅、林海,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文静,眉眼像极了雪梅的小女孩,和他们那个健康的、虎头虎脑的儿子,四个人依偎在一起,背景是明亮的落地窗和窗外繁华的城市夜景。
他们每一个人,都笑得那么灿烂,那么幸福,那么耀眼。
没有一封信,没有一个字。
但这份冰冷的“报告”,比任何一份审判书,都让我感到无地自容。
她没有报复我们。
她只是用尽了全力,把她自己的人生,过得很好,很好。
而这,就是对我们这两个自私自利的父母,最狠、最彻底的报复。
手术很成功,我捡回了一条命。
但身体大不如前。
老房子被拍卖后,我和陈建业用剩下的一点点钱,在城市最偏僻的角落,一个即将拆迁的城中村里,租了一间小平房。
一天,李芳找上了门。
她看起来有些不忍,但还是从包里拿出了一台平板电脑,为我播放了一段提前录好的录音。
是陈雪梅的声音。
她的声音很平静,很沉稳,像是在念一份与自己毫不相关的稿子。
“妈,律师和那些资料,都是我安排的。”
“我付手术费,是还你生我的命。”
“我帮你请律师打官司,是还爸养我的恩。”
“从此以后,恩怨两清。”
“我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,我要保护他们,给他们一个正常、健康、充满爱的成长环境。”
“我不会再见你们,也请你们,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。”
录音放完了。
李芳收起平板,看着我说。
“雪梅让我告诉你们,好好活着。”
“她说,就当是为自己年轻时犯下的错,赎罪。”
原来,最彻底的告别,不是拉黑,不是删除,不是恶语相向。
而是她站在阳光下,用最平静的语气,清清楚楚地告诉你:
你的世界,我再也不参与了。
我和陈建业住进了那间月租八百块的出租屋。
房间阴暗潮湿,一到下雨天,墙壁就往外渗水,被子摸上去都是潮的。
我们的退休金,除了要支付我每个月昂贵的药费,剩下的钱,只够我们俩勉强糊口。
我们再也吃不起以前最爱吃的红烧肉了。
每天的饭桌上,永远都是寡淡的青菜豆腐。
周围的邻居,都是些外来务工人员,他们都知道我们家的事。
看我们的眼神里,充满了鄙夷和同情。
这种眼神,比直接骂我们一顿还难受。
陈建业彻底沉默了。
他不再骂人,也不再发表任何大男子主义的言论。
他就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,每天就坐在那把破旧的藤椅上,对着窗外那堵斑驳的墙,一坐就是一整天。
我们俩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。
整个屋子,死气沉沉,连空气都是凝固的。
我们都心知肚明。
我们活成了年轻时最看不起的那种“无儿无女”的孤寡老人。
不,比他们更惨。
我们是有儿有女,却被我们亲手,把他们都弄丢了。
年轻时我们以为,家,是人多热闹,是儿孙满堂。
老了才知道,家,是有人等你,有人念你,是那碗无论多晚回家都为你温着的热汤。
而我们的家,只剩下了一间漏雨的屋子和两个沉默的罪人。
我们收到了陈志强从监狱里寄来的第一封信。
信里不再是咒骂和怨毒,而是充满了忏悔。
他说,他在里面想了很多,知道自己错了,大错特错,对不起我们。
他让我们一定要保重身体,等他出来。
他说他一定好好改造,出来以后,一定好好孝顺我们,弥补他的过错。
我看着那封信,心里毫无波澜,就像看一张废纸。
陈建业瞥了一眼,拿过来,面无表情地撕碎,扔进了垃圾桶。
他哑着嗓子,说了两个字:“晚了。”
是啊,太晚了。
如果这份忏悔,能早来十年,哪怕是早来一年,或许我们都会抱着信老泪纵横,觉得儿子终于懂事了。
但现在,我们已经被伤得体无完肤,心早就死了。
死掉的心,是再也暖不回来了。
我们不再相信他,也不再期待他。
有些道歉,就像冬天的太阳。
虽然有光,却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温度。
有一次,我去医院复查。
在医院的儿童活动区,我隔着玻璃,看到了一个穿着蓝色小外套的小男孩。
他长得白白净净,眉眼之间,和陈雪梅小时候有七八分的相像。
他正被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牵着手,那个男人,是我的女婿林海。
我当时就定在了原地,连呼吸都忘了。
林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抬起头,也看到了我。
他愣了一下。
随即,他不动声色地拉着孩子,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孩子的视线,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。
我没有追上去。
我不敢。
我也没有资格。
我看到那个小男孩,我的外孙,穿着干净得体的衣服,眼神明亮,充满了被爱包围的安全感。
我看到林海的侧脸,比八年前更加成熟稳重。
我知道,雪梅把他和孩子都照顾得很好。
我只是远远地,远远地看着他们幸福的背影,消失在走廊的拐角。
眼泪,无声地流了满脸。
我甚至庆幸他们没有走过来。
我这副形容枯槁、满身落魄的样子,不配出现在他们阳光灿烂的生活里。
最遥远的距离,不是天涯海角。
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,却只能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,目送你幸福的背影,连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。
那年过年,我们收到了一张明信片。
没有署名,地址是打印机打上去的,应该是寄到了王律师那里,再由他转寄过来的。
上面是一张全家福。
背景是皑皑的雪山,阳光很好。
陈雪梅,林海,还有一个十来岁的漂亮女孩,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。
他们四个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,戴着帽子围巾,笑得无比开心,幸福得像一幅画。
明信片的背后,同样用打印机打了一行小字:
新年快乐。
我知道,这是她最后的温柔,也是最残忍的道别。
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,她很好,让我们放心。
也是在用这种方式,让我们彻底死心。
她用这种方式,维持着最后一点血缘上的体面,也宣告了我们关系的终结。
我把那张照片,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。
每天醒来第一眼,和睡前最后一眼,我都会看它。
看着那张照片,我才能无比清晰地记起,我曾经,也有一个这么好的女儿。
是我,亲手把她推开的。
她寄来的不是祝福。
是她对我下达的人生判决书。
宣判我们这两个曾经的家人,在她未来的岁月里,被判处无期徒刑,永不探视。
我的身体越来越差,陈建业的糖尿病也引发了眼疾,视力越来越模糊。
我们俩互相搀扶着,过着数着日子等死的每一天。
我们再也不提儿子,也不提女儿。
那两个名字,成了我们之间最大的禁忌。
只是在每个寂静的深夜,我都能听到隔壁床的陈建业,压抑着声音,像一头受伤的老兽一样,发出呜咽的哭声。
而我自己,也总是用冰冷的泪水,打湿粗糙的枕巾。
我们没有资格求得原谅,也没有脸面再去打扰。
我知道,我们将在这种无边无际的悔恨中,度过我们剩下的、为数不多的余生。
我们用半辈子的愚蠢和固执,亲手证明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:
重男轻女的家庭,最终埋葬的,从来不是女儿的未来。
而是父母自己的晚年。
如果人生真的能重来一次。
当雪梅站在我面前,卑微地对我说“妈,借我二十万”的时候。
我一定会冲上去,紧紧地抱住她,告诉她:
“傻孩子,这钱,本来就有你的一半。”
可惜,人生没有如果了。
我和老伴在这间昏暗、潮湿、散发着霉味的出租屋里,抱着那张冰冷的全家福,终于再也忍不住,抱头痛哭。
不是哭一身的病痛,不是哭晚景的贫穷。
而是哭我们当年,为什么就那么眼瞎心盲,捂不热女儿那颗曾经滚烫的、爱着我们的心。
那么,如果你是那个年代的父母,面对唾手可得的巨款,和一双同样期待的儿女,你会怎么选?
这道题,我们答错了,满盘皆输。
你呢?你能答对吗?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5:14:46